父亲
2025-06-15 08:09:00
●蒋晚艳
从小对威严的父亲就有一种恐惧感。恐惧发脾气的他、恐惧嗓门大的他,甚至恐惧他的一声咳嗽、一句玩笑、一抹疼爱。不懂事的曾经,总觉得父亲的爱里笑里都有问题,不是带着威严就是藏有脾性。因此,童年的我,把所有的天真和娇气都给了母亲,将全部的冷静和成熟都展现给父亲。
养儿方知父母恩。长大后,自己当了母亲,有了孩子,才深刻地体会到父亲威严下隐藏的那份对子女沉甸甸、实实在在的爱。人生是个圆,情也是轮回,如今深爱老父亲的我,又如同父亲爱小时候的我一样,大大咧咧又不动声色。
小时候,在湖南老家,从没听过“父亲节”,工作后来到广州,“父亲节”的日子是清楚了,但真到了父亲节,往往临近半夜才额头一拍,“哦,父亲!父亲节!”不走心的次数多了,只好在日历上早早将“父亲节”圈起来。“记忆”甚是卑贱,将它框住了,它就乖乖跟行动同步了。然而,于父亲节,就算没忘记,仪式感还是远不如母亲节,偶尔的深情也昙花一现。这不,第二天,甚至有时父亲节还没过完,一旦有事,我的声音中又充满了“爸!”“爸!”的不耐烦。
年轮是最好的药,人越活越通透,越怀念曾经的感情,越想抓住当下,希望将过往与当下凝结成厚实的未来。今年的父亲节又要到了,年过八旬的父亲在湖南老家,已是中年的我身在广州,父亲,我该如何表达我爱您?
每谈起对父亲的爱,像有东西卡住了喉咙,父亲也一样。没微信的时代,每次打电话回家,哪怕接电话的是父亲,父亲的第一句话往往也是:“哦,艳啊,我叫你妈来听电话!”父亲,其实女儿也想跟您说说话,也想听听您的声音。每次电话与母亲说起对父亲的这种心情,母亲总在笑:“父女俩都一个德行,放了电话你爸也是这样说的。”
百感交集中,有关父亲的记忆电影一样涌向脑海——
1990年5月,某个上午,湖南武冈二中,天气晴,骄阳似火。
“艳啊,艳——”班主任程老师正在给班级上《几何》课,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讲,父亲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咚咚咚地从教学楼的楼梯口方向冲进教室里。父亲挑着一担大米,穿一件肩膀磨损了的灰棉布短袖,泛白的头发沾着湿露露的汗水,一块擦汗水擦得乌里巴秋的毛巾唱戏一样搭在肩上,米担的一头顺带挂着两条大鸡腿,鸡腿用透明袋装着,透明的胶袋挤着大半袋黄黄的肥鸡油,父亲没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将重重的大米担子又“咚”的一声放在讲台上。讲台上的父亲,裤角卷到膝盖上,裸露着黑黄纤瘦的像腊肉一样的小腿及又黑又脏的脚趾。父亲放担子的弧度,像一把弓,一把有弹性的弓,这把弓弯下去又瞬间弹跳笔直起来,父亲混浊的双眼开始扫射教室,探照灯一样在教室的四个方向搜寻我:“艳,艳!”
莽撞的父亲让我很狼狈,不对,直白一点说,当时,我觉得父亲让我很丢脸,很尴尬,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三天前,母亲说过父亲要来给我送大米,但是,没想到父亲如此不分场合。父亲的行为让我羞愧难当,我的脸滚烫滚烫,我不敢抬头,希望奇迹出现,让我与世界屏蔽,让父亲看不到我,让老师和同学看不到父亲。
老师停止讲课,教室更安静了,忽然,安静的教室又喧嚣起来,“哈哈,蒋晚艳,蒋晚艳的爸爸!”
……
这种镜头,在我的学生时代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相同的是情感,不同的只是季节,是父亲为了我的体面一次比一次的拘谨和一次比一次刻意穿戴整齐的装扮。时隔多年,父亲冲进教室给我送粮食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父亲的狼狈与爱,父亲的莽撞与纯粹,于我,亦像光阴一样厚重而斑斓。
如今的父亲,每天在母亲的照片边安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每餐一碗白米饭、两个小炒菜,偶尔加碟花生米配一小杯米酒。父亲已老得没脾气,老得像孩提时代的我一样爱撒性子。因为心血管病,医生交代父亲不能喝酒,可是倔强的父亲每天用餐时总爱装杯米酒,担心父亲,父亲耍赖:“医生只说不能喝酒,没说不能闻酒呀!”
呵呵,我的老父亲,女儿没在身边,谁信您真那么乖,真没喝一滴酒哦……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您,没有您哪有我……”喜欢《酒干倘卖无》,也有意无意地扯着我的大喉咙绕着耳背的父亲大声吼唱,我相信,父亲的耳听不到,但是,肯定感应得到。爱您,父亲。
(作者系广东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