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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一本书与两编辑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06 14:57:00    

七八年前,意外收到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息,自报是北京某出版社编辑,姓简。说是读过我的好些散文,觉得不错!喜欢!建议编个集子,交由她出版。

其时我已发过数十篇散文,但还没想过结集出版。一因文章数量不多,担心良莠不齐经不住挑选;二因自己名气不大,担心售卖不掉让出版社赔钱。经简一说,且有她自告奋勇担纲责编,便觉或可一试。毕竟,一个在深夜里埋头写作的人,结集出书,才是他得见天光的时刻。

不久,简来长沙,我们相约在一家咖啡厅。简五十岁样子,着装很松弛,美拉德色宽裙,配了黑色长羊绒围巾。不一定都是名牌,只因配搭得体,有调性,很是文艺风。脸上的眼镜很大,但依旧遮不住知识女性常有的倦意。看人时瞅着眼微微前倾,不知是视力不济,还是一种自谦的礼仪。一开口,她便倦意全无了,边说边笑,语速快,机关枪似地,容不得别人插话;笑声也脆,哈哈哈地很任性,有种小姑娘光着脚丫在荒原上边跑边笑的恣肆。平常我见人,有的很年轻,看一眼就能想见他年老时的样子。简却正好相反,见她第一面,便能倒回光阴看到其青春的模样。简后来告诉我,大学时代她玩摇滚,搞主持,甚至在湖南卫视窜来窜去。我能看出她骨子里有一股疯劲,如今虽然累了倦了,但只要人对了事对了,那股劲儿随时都能被唤回。简说曾在我手下工作过,做过湖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她没说一个在文艺圈上窜下跳的美女,为何选了编辑这个安静的职业?也没说她家安在长沙,为何舍近求远跑去了北京?只说那时她和我隔得天高地远。听弦外之音,她似乎对当时的职业境遇不太满意,但对湖南出版这个大平台,依然有些不舍。

临别约定,集子编好交给她。

得知我要出散文集了,好友张炜似乎比我还开心,让我立马把稿子发给他看看。看过他便直接推荐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告诉他已答应给某社了,他问签了合同没有?我说没。他便说那就给人文社吧,否则太可惜!人文社果然看中了书稿,且派了孔令燕、杨新岚担任责编。我舍不下人文社这金闪闪的品牌,也舍不下孔、杨这响当当的编辑,便硬着头皮向简道歉,取消先前的稿约。我以为她会情绪激愤,倒出一筐责怪的话来,怎么说也是我爽约食言了。谁知她平静得像一碗水,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齣,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那就下一本给我呗!

人文社出了《日子疯长》,社长臧永清又自己跑到长沙,签下了《满世界》和《样范》,他甚至在一次发布会上宣布:曙光先生的新书,我们人文社都要!其实我的每本新书,简都盯过,到头仍旧被人文社抢走了,毕竟人家是大社名社。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向简道歉,每回她都很笃定,说那就下一本哈!简似乎坚信,我一定会给她一本书稿!分不清这是一种期待、信任还是激将,反正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我觉得若不还了这笔稿债,自己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势利小人!

悄悄编好了《寓言之岁》,我没告诉人文社老臧,第一时间通知了简。简立马飞来长沙,激动得两腮绯红,拿出合同让我当即就签。像是一个捡了宝贝的人,生怕被谁伸手抢了。我注意到约定的出版周期长达一年,这有点反常,照说她半年内就能把书出好。她说那是别的书,这本书,她要用一年来精编细磨!

在北京的一个文创区,简见了我很兴奋,一直是她在谈这书她想怎么编怎么编,还说要写一本编辑手记。我没觉得这本书非得编得不同凡响,也没将她的话当作一种职业承诺。别后,简差不多每星期和我沟通一次,她会发给我各式各样的编辑思路和营销策划,还有编辑手记,那是她阅读书稿的艺术心得和思想阐释。说心里话,虽然书中文章我的确有所寄托,尤其是写隐寓的那一部分,但我也没觉得有多少微言大义需要钻探挖掘。简不为我所动,集腋成裘写下了15万字的手记,而我的书稿,仅有12万多字。起初她想将手记与书平行编辑,合为一本,我觉得也算一种创新,支持她;后来她觉得有点喧宾夺主,将手记压缩到5万字,打算配书发行,我也支持她。简反反复复编了几稿,尤其是她的那部分手记。好不容易她才满意了,甚至还有点小得意,而我却有些担心,简用心用功太重,这本小书未必承载得起。

简将选题报上去,很快就被社里否了。这令我大出所料,肯定也令简大出所料!我不知简是怎么接受这一结果的?一本书等了五年,编了一年,说不出就不出了,这种打击近乎残忍!简发微信给我:选题未过,稿子退您。我猜想,这情绪寡淡的八个字,她一定颠来倒去琢磨过好几天,才一咬牙发了出来。简只字未提选题不过的原因,大抵是她觉得荒唐,怎么都说不出口。我估摸原因不外是两点:其一觉得内容敏感,害怕出了会惹麻烦;其二觉得我非名家,害怕出了社里赔钱。我做出版20年,觉得作为出版社领导,两种担心都情有可原。于是我问也没问,便心平气和接受了平生第一次退稿。若再问些为什么,无非是在简的伤口上撒盐。作为一个责任编辑,简为这本书已经付出太多,我不想再让她左右为难。不久,简就退休了,听说退得很决绝,没有一丁点留念。照说简退了休会回长沙,回了长沙会联系我,但没有!她连一条信息也没发。我想过是否该主动联系她,想想还是放弃了。简回避我,或许只是想忘掉这本书,忘掉为这本书所耗掉的一年心力与体力!因为那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

随即我将书稿交给了深圳出版集团。之前该集团总编老聂到长沙约稿,因我手头没有新写的书稿,他便要了一本选集《欲望花园》回去。如今《寓言之岁》退回了,正好给老聂。老聂自然喜出望外,立即安排了深圳出版社编辑出版,说是确保半年内出书。他推了一个署名“剪水飞花”的微信给我,告知是一位业务精良的编辑部主任。稍后便有微信来,说是《寓言之岁》的责编,姓刘。我感觉刘职业而且干练,平素不联系,一有微信,必是某一阶段的工作已告完成。我是见识过人文社孔、杨这种老资格名编辑的,刘改过的稿子,竟能见出不相上下的功力。大约一个来月,她便将稿子重新编好,并立马上报了选题。按这样的节奏,半年出书便板上钉钉了。可选题的批复,一等竟是半年。其间刘常有信息,内容基本相同:又去催了,尚未批复!我能感觉到,其实她远比我着急。终于有一天,刘来信息说是审读意见出来了:评价很高,改动很大!删改的稿子再报上去,又审了三个月。复审返回的意见很具体,一部12万字的书稿,竟需删去两万多字,着实令我沮丧!刘担心我撤回书稿,说即使删削了,这部书仍然很特别,市场上依旧很难看到!刘还说,其实审稿人很珍惜这本书,否则哪里用得着这样字斟句酌地审读。刘当然知道,作为一个资深出版人,这些道理我全懂,她只是害怕我情绪一上来,什么道理都不认,赌气将书稿要回去。

选题通过的正式批复下达了!刘在凌晨告诉我。我感觉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将近一年的提心吊胆,总算落地了,放下了……平常刘发信息,有事说事,基本不带情绪,可那天,我分明感到了她的隐忍,似乎情感随时都可能崩塌下来。或许当初拿到书稿,她只当是一项寻常编辑任务,经历这一年的来回折腾,她对这部书,似乎有了一份别样的感情。

过了几天,老聂告诉我,编完《寓言之岁》,刘便辞职了。他没说刘是去了别的出版社,还是干了别的新行当。一年了,我与刘虽不曾谋面,交流始终都在微信里,可这一年的喜忧与共,相互激励,让我们成为了能彼此理解彼此惦记的朋友。或许,她已干上了自己更喜爱、更体面的新职业,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位尽责、善意的好编辑。

遇上简、刘两编辑,《寓言之岁》这本书,算是摊上了幸运!

2025年4月3日

于抱朴庐息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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